那些年,每个夏天我都是在路上度过。从浙江到上海,或是从山西到北京再到福建,或是从辽宁到山东,或是从甘肃到青海,又或是从吉林到黑龙江,或从广西到广东。很多人以为我疯了,因为我跟他们说我没有去看名胜古迹,我只是站在各地的街头看各式各样的脸孔,我把用长焦镜头偷拍的脸孔给他们看。他们说,没什么特别,照片里只不过是年老的和年少的区别,男人和女人的区别,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区别。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,从他们进入镜头的那一刹那,我猜想在那一刹那,他们或是想家里的事、或是想今天的天气、或是想工作中的事,或是想刚才差点绊倒他的石子、又或是想将要去办的事、将要见的人。我看到人们的快乐是短暂的,生活里他们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,无奈的沉默,麻木的沉默。
在路上,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,例如在浙江宁波,我在一位大哥家里住了一个星期,他们夫妻俩教我如何包饺子、如何煮红烧肉。在甘肃,开出租车的大姐带我到她妹妹的村庄拍摄葵花。在哈尔滨的松花江畔,认识一位大叔带着九十多岁的母亲在散步。还是在松花江畔,穿着红色拖鞋的四十岁的富婆在勾引我,叫我去嫖她,她咯咯地笑话我,兄弟,你怎么这么墨迹?在上海去普陀的船上,去寺庙还愿的一位兄弟睡在我的下铺,他的胸口有一道很长的刀疤。在敦煌回嘉峪关的火车上,在兰州的酒吧里,在清真寺旁卖羊面饭馆等等。这一个个境遇迥异的人,他们对幸福生活都充满炽热的渴望。
那些年在路上,重复出现在我眼帘的是光明这两个字。在北京我看到光明浴室,在大同我看到写着光明商店的小商店,写着光明煤场的围墙。在哈尔滨我看到光明馒头店、光明盲人按摩。使我想起我在那度过几年光阴的古梅路,古梅路的电影院叫光明电影院,光明电影院旁边有一间理发店叫光明理发店,光明理发店旁边的菜市场叫光明市场,光明市场不远处有一间旅店叫光明旅店。光明这两个字着实太招人喜爱了,有谁不喜欢光明?又有谁不期盼光明?前途一片光明,仕途一片光明,似乎自己就站在阳光底下,生活在幸福中,所以在旅店前面安上光明两个字,那是自然而然的事。
古梅路这家光明旅店,原隶属供销社。杨红兵的父亲杨国强原是供销社的一个职员,供销系统解体后,他就承包了系统里的光明旅店经营。杨国强年迈之后,光明旅店的经营权落到他的儿子杨红兵手上。杨红兵接手经营光明旅店时,光明旅店像他的老子杨国强一样,已经风烛残年,远不如昔。
这个早上,四十三岁的矮个子杨红兵拿着一瓶墨汁、一支毛笔,爬上梯子给旅店的木牌匾涂字,经风雨阳光侵蚀,“木牌匾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,远一点看,根本看不出上面的字迹。杨红兵的手艺不好,字倒是给他涂了出来,木牌匾却成了一块大花脸。
“看看怎么样?”他站在梯子上,咧开长着两只龅牙的嘴问他的老婆刘素珍。
刘素珍一手抱着她将满一岁的儿子七斤,一只手摇着摇着,远远地退了几步打量,突然咯咯大笑,笑完后说:“更难看了,不如换一块新的吧?”
杨红兵手扶着木梯,身子向后仰,仔细地端详经他描画过的牌匾。“好好的,为什么要换?”
刘素珍仰着大饼脸,“你还觉得好?涂了还不如不涂呢。”
被刘素珍这么一说,杨红兵开始觉得也是,“换成怎样的?”
刘素珍侧头想了想,“你见过建设路那家五金店的牌匾不?换成它那种,灯一闪一闪的很好看。”
“灯一闪一闪的那种要花很多钱吧?”
说到钱,他的老婆刘素珍不吭声了,她看看陈旧的旅店门口,她琢磨这样的店配一块灯一闪一闪的漂亮牌匾划不划得来着,终是觉得在旅店翻新之前,换牌匾过于浪费。她对杨红兵说:“还是先不换,粉了墙壁再说。”怀里的七斤这时哭闹起来,许是肚子饿了,她闪回店里给孩子冲奶粉。
杨红兵脑子不太灵光,一年级读了三年,才勉强升上二年级,花了九年的光阴才把五年制的小学念完。要不是因为他年纪大,再读九年小学也不能毕业。三十八岁那年,讨了这个不漂亮的河南寡妇刘素珍。对于刘素珍这个人,杨国强和他的老伴持反对意见,本地人看不起外地人,况且刘素珍还是农村户口、还是个寡妇。但杨红兵很喜欢,中了迷药般非她不娶,说非她不娶是假,那时候也只有寡妇刘素珍肯嫁给他。杨国强和他的老伴没有办法,只好默许了他俩的事。虽然默许,心终究不舒服,特别是杨国强的老伴,天天在杨国强耳边絮絮叨叨,数落刘素珍的种种不是,所以杨红兵一成家,夫妻俩就撇下杨红兵他们过自家的日子,连他们的孙子出世,也不多望一眼。
在旅店开办之前,买卖是供销社的主体,是供销系统里命脉,所以一楼都做了店铺,留给光明旅店的空位并不多,窄窄的只能开一个门洞的宽度,顺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,才是光明旅店的地盘。二楼上面,首先是旅店的柜台,柜台后面是一个货架,零落地摆着几支九江双蒸米酒、一些廉价香烟、毛巾、洗涤用品、一次性内裤,还有避孕套。这是为方便店里的住客而设。酒在店里并不热销,酒瓶上积满灰尘。货架后面是杨红兵与刘素珍的床,床的另一侧,间隔开一个小空间,那是油腻腻的厨房,他们一家三口吃住都在店里,在厨房做饭,同时也是光明旅店的老住户的厨房。
再往后一溜下去,是二十多间客房,旧式的客房大都没有独立的厕所和澡间,如果内急,要狂奔到走廊尽头的公厕,这就是旅店整体的布局。旅店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,到处是岁月的痕迹,石灰墙上沾满尘埃,灰暗的墙体吸收了很多的光芒,即便是白天,光明旅店似乎还笼在黄昏里。
还是在杨红兵老子杨国强经营旅店时,他就常嚷嚷要用石灰粉一次墙壁,但粉刷石灰要停顿一段时间生意,要腾空房间内所有的物品,最后不了了之。
杨红兵接手经营旅店时,刘素珍也嚷嚷了好几回要粉刷墙壁,杨红兵没有多少主意,他的行动都取决于他的女人刘素珍,当他找到灰水匠准备粉刷墙壁之时,收到风声说古梅路的房屋要全部征收,粉刷墙壁的事又不了了之。
这样一间陈旧的、黑不溜秋的旅店,但总能不咸不淡地维持下去。它价格低廉,对只求一宿的低收入者来说挺吸引,低收入者不会对环境过度奢求,他们盯着的就是这样的旅店,看到这样的旅店,他们才可以毫无压力地进来,大声地与老板讨价还价。在旅店里,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吐痰、大声地说话、肆无忌惮地穿着裤衩在走廊走来走去、肆无忌惮地脱鞋,把臭烘烘的脚直接伸进被褥。
在光明旅店常住的住客中,张胜利五十挂零,韶关人,鳏夫,在古梅路补鞋也擦鞋。年纪与杨红兵相仿的龙祥福,口齿伶俐,在古梅路摆摊给人批命解卦。龙祥福说他是福建人,但刘素珍说他一口的河南驻马店口音,她说龙祥福的身份证一定是假的。还有一个就是宋金莲,三十出头的宋金莲一点也不漂亮,鸭梨形的脸上窄下宽,两眼的间距很小,仿佛一对眼彼此怕丢了另一只,凑得紧紧的。她租了光明旅店仅有的一间有独立澡房的房间,在店里操皮肉生意。宋金莲是三人当中唯一有家的人,她男人在电子厂做保安,偶尔过来住一晚,她的男人对宋金莲所作所为不太在乎。
刘素珍曾悄悄问宋金莲,你做这行你男人不在乎?
宋金莲嘴角一撇,他敢,他那样,养活自己都成问题,我不活了?孩子不活了?
宋金莲有一个孩子,留在老家,刘素珍不知从哪儿听说,宋金莲从她一个亲戚处过继了一个孩子,原因似是宋金莲不能生,又似是不是,刘素珍不太记得了。
待杨红兵搬梯子回来,太阳已经爬上半个墙头,从临街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顿时屋里亮处特别光亮,衬得暗处更加幽暗。
刘素珍揪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柜台里。
“怎么啦?”杨红兵看到她这副脸色,知道她闹情绪。
“你爸找你。”
“他在哪?”
刘素珍扬起她的大饼脸,朝一角丢了丢下巴。
杨红兵这才看到站在黑暗里的杨国强,他刚才一直在楼下做事,不知道杨国强什么时候上来的。
自杨红兵和刘素珍接管光明旅店以来,杨国强很少过来,这个早上他怎么突然在光明旅店露面?
事情的起因是杨国强的老伴何细妹对杨红兵越来越不满,天天在他面前唠叨,唠叨杨红兵结婚之后,很少回来看望她,再没有吃过杨红兵的水果。这天,她不知想什么来着,转念又想到杨红兵,她“啪”地拍了一下大腿,“杨红兵给过钱你没?”
杨国强被问得一脸疑惑,“钱?”他摇摇头,“没给过。”
何细妹神情顿时非常愤懑,“不行,我们得向他要点钱,想当初,他的钱叫我帮他保管。”
“你不是有退休金吗?为什么还要他给钱?”
“他是我们的儿子,有赡养我们的义务!”
“那间破旅店,能有多少钱。”
“给那女人就有,给我就没有了?”何细妹大声说。她见杨国强仍在犹豫,伸手狠狠地戳了戳杨国强的细脑袋,“你还不明白我的意图?我们那个缺根筋的儿子,钱全交给那女人管,要是那女人跑了,怎么办?”
“那女人不会跑吧?都有孩子了。”
“我就是不放心。”
杨国强喝酒把自己喝坏了,除了说话口齿不清,说话还结结巴巴,他的脑子已经不太灵光,脑子不太灵光的杨国渐渐强觉得老伴说得挺在理,儿子是他俩生的是他俩拉扯大的,他清楚他儿子的短处,万一刘素珍真跑了怎么办。于是他匆匆来光明旅店向杨红兵要钱。杨国强与杨红兵父子俩很相像,身材都瘦小,都长着两只龅牙,父子俩站在一块,像草原上两只站立的土拨鼠。
“爸,你怎么过来了?”杨红兵诧异地问。
杨国强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。
杨红兵左手把左裤袋翻出,右手把右裤袋翻出,“你看,你看,我那里有钱?”
“你妈说的,我们老了,你现在要赡养我们。”
听到杨国强突然提出要他赡养,杨红兵没有主意,家里的事都是刘素珍抓主意,他看了看刘素珍。
刘素珍见杨红兵脸向着自己,她掐了一下怀抱中的七斤屁股,七斤疼得嗷嗷大哭,她一面哄着大哭的七斤,一面摇手大步走开去,刘素珍边走边不满地嘟哝:“你们有退休金,迹间破旅店,哪来的钱,还好意思过来要钱。”
刘素珍的话杨国强听到了,杨红兵也听到了,两个人都明白刘素珍不太乐意给钱,这家里刘素珍才是主人,她不想给杨红兵绝不敢给,他只好对杨国强说:“爸,你回吧,你们有退休金,我们真的没钱。”
看到杨红兵事事都听刘素珍的话,杨国强肺都被气炸。“你们不…不给,你们不肯赡养我们,要是你不给,我回去告诉你妈。”
杨红兵知道他妈何细妹强势,他不作声了,扭头往刘素珍离开的方向瞅。
刘素珍并没走远,她抱着七斤又从暗处走出来,她对杨国强说:“我们那有什么钱,想让你孙子吃进口奶粉都不敢,七斤吃的都是国产奶。”刘素珍说到孙子两字时,特地加重了语气,杨国强认真地看了一眼刘素珍口里左一句右一句说的七斤,七斤还没有起名,出世时七斤就一直叫七斤,小家伙圆头圆脑的,他还没长牙,小样子十成像圆润润的刘素珍,他虽然不喜欢刘素珍,但祸不及孙子,听说孙子吃的都是国产奶,他心里不禁内疚起来,肯心软了,但又碍于面子,不好一走了之。
这时候从楼梯处闪上来两个人,打断了他们的谈话。大清早的,宋金莲就领着一个男人回旅店,她没有理会站在柜台前的杨国强和杨红兵,也没有理会在站在一旁哄七斤的刘素珍,径直领着男人回她的房间,关上房门,一会儿就传来床铺吱呀吱呀的响声。
包括杨国强,大家都明白里面正发生什么事儿,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,倒是刘素珍觉得别扭,当着公公的面,听到这样的声音,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。
新招进来没几天的杂工卢香兰放下手中的活,红着脸走过来对刘素珍说:“我不去金莲的房搞卫生!”
刘素珍问她为什么。
“总之我不会去。”
“你不去,总得给个理由啊。”
卢香兰被迫急了,她说:“我怕惹上脏病。”
卢香兰的话让房间里的宋金莲听到了,她在房间里骂卢香兰,“你妈的×,你才有病,小心我撕烂你的嘴。”
杨国强又口吃吃地说:“你们……有……赡养我……们的责任,多……多少少总要……给我们一点。”他知道杨红兵没有钱,刘素珍肯定不会轻易给钱,他主动降低了要求,他摆明多少都得给一点,只有收到钱他才好找台阶下台。
另一头的刘素珍想,旅店是杨国强承包下来的,得罪了他,要是收回旅店不让给她经营,她也占不到好处,她掏出五十元,递给杨红兵,杨红兵转手把钱交给杨国强。
杨国强一点也不嫌弃五十元,他接过钱走了。
看着杨国强的背影,刘素珍气出不到一处,她把气撒到卢香兰身上,“你不干谁干?你不干我干?请你回来干嘛?请你回来当菩萨供?我这儿已经供了几尊大佛。”
“我怕惹上脏病。”卢香兰嘟着嘴固执地说。
刘素珍手叉着粗腰肢,喷了她一脸口水,“你不做,我做?我请你来当佛供?”
刘素珍教完卢香兰,仰脸朝后头大声嚷:“金莲,要叫他戴套。”